自余为僇人，居是州，恒惴栗。其也，则施施而行，漫漫而游。日与其徒上高山，入深林，穷回溪，幽泉怪石，无远不到。到则披草而坐，倾壶而醉。醉则更相枕以卧，卧而梦。意有所极，梦亦同趣。觉而起，起而归。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，皆我有也，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(10)。

【注释】　僇（lù）人：当受刑戮的人，后泛指罪人。《韩非子·制分》：“故其法不用，而刑罚不加乎僇人。”此处指自己被贬的境遇。是：此、这。恒惴栗：常常处于恐惧不安之中。惴栗，因恐惧而战栗。语出《诗经·秦风·黄鸟》：“临其穴，惴惴其慄。”：同“隙”，闲暇。施（yí）施而行：从容缓慢地行走。施施，徐行貌。语出《诗经·王风·丘中有麻》：“彼留子嗟，将其来施施。”郑玄笺：“施施，舒行伺闲，独来见己之貌。”漫漫：放任、随性。徒：同伴。披：分开、拨开。皆我有也：我都游览过。(10)怪特：奇异特别。

今年九月二十八日，因坐法华西亭，望西山，始指异之。遂命仆人过湘江，缘染溪，斫榛莽，焚茅茷，穷山之高而止。攀援而登，箕踞而遨，则凡数州之土壤，皆在衽席之下。其高下之势，岈然洼然，若垤若穴；尺寸千里，攒蹙累积，莫得遁隐(10)；萦青缭白(11)，外与天际，四望如一。然后知是山之特立，不与培为类(12)。悠悠乎与颢气俱(13)，而莫得其涯；洋洋乎与造物者游，而不知其所穷。引觞满酌(14)，颓然就醉(15)，不知日之入(16)。苍然暮色，自远而至，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。心凝形释(17)，与万化冥合(18)。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(19)，游于是乎始(20)，故为之文以志(21)。是岁，元和四年也(22)。

【注释】　始指异之：开始注意西山，并觉得它有特点。异，意动用法，以之为异。缘：沿着。染溪：一名为冉溪，参见前篇《愚溪诗序》。斫（zhuó）：用刀斧砍削。榛（zhēn）莽：杂乱丛生的草木。茅茷（fá）：繁茂的茅草。茷，草叶茂盛貌。箕（jī）踞（jù）：随意张开两腿坐着，形似簸箕。《庄子·至乐》：“庄子妻死，惠子吊之，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。”成玄英疏：“箕踞者，垂两脚如簸箕形也。”衽（rèn）席：睡觉用的席子。岈（xiā）然：像山谷深邃的样子。岈，深也。洼然：地势低凹的样子。垤（dié）：蚁冢，后引申为小土堆。攒蹙：紧密聚集。(10)遁隐：隐藏。(11)萦青缭白：青山环绕，溪流缭转。萦、缭，缠绕、围绕。(12)培（lóu）：小山丘。(13)颢气：清新、洁白、盛大之气。《文选·班固〈西都赋〉》：“轶埃壒之混浊，鲜颢气之清英。”张铣注：“鲜，洁也；颢，白也。言过埃尘之上以承洁白清英之露。”(14)引觞：持杯、举杯。(15)颓然：倒下貌。(16)日之入：太阳落山。(17)心凝形释：心神专注，达到忘形的境界。《列子·黄帝》：“心凝形释，骨肉都融，不觉形之所倚，足之所履，随风东西，犹木叶干壳，竟不知风乘我耶，我乘风乎。”(18)万化：万物、自然。冥合：隐合。(19)向之：从前、以往。(20)游于是乎始：游览从这里开始。《始得西山宴游记》是《永州八记》的首篇，故有此说。(21)志：记。(22)元和：从806年至820年，是唐宪宗李纯的年号。

【点评】　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后，在永州谪居了十年。此地虽偏僻荒远，然而风景旖旎，柳宗元得以寄情于山水，创作出许多名篇佳作，《柳河东全集》中共收录了540多篇诗文，其中约300篇皆作于永州。《永州八记》乃脍炙人口的山水游记，按成文时间排序，共有以下八篇：《始得西山宴游记》、《钴潭记》、《钴潭西小丘记》、《至小丘西小石潭记》、《袁家渴记》、《石渠记》、《石涧记》、《小石城山记》。《始得西山宴游记》是“八记”的首篇，作于元和四年（公元809年）。此篇文眼在“始得”二字，沈德潜在《唐宋八家文读本》中说：“从‘始得’字着意，人皆知之。苍劲秀削，一归元化，人巧既尽，浑然天工矣。此篇领起后诸小记。”

全文分为两段，前段写以往率性而游，“醉酒卧梦”之后，“觉而起，起而归”，兴味盎然；后段则浓墨重笔于西山之游，作者叹西山之“怪特”，气象之阔大，暮色降临，“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”。前后形成了鲜明的反差，作者游历的感受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以往是人浮于景，陶醉于欣赏山水的形态；而后则是物我合一，达到了“心凝形释，与万化冥合”的新境界。因而，作者说“游于是乎始”。

桐叶封弟辨　柳宗元

古之传者有言：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，曰：“以封汝。”周公入贺。王曰：“戏也。”周公曰：“天子不可戏。”乃封小弱弟于唐。

【注释】　古之传者有言：此事在《吕氏春秋》和刘向的《说苑》均有记载。成王：周成王姬诵，周武王姬发之子，继位时年幼，由叔父周公姬旦辅政，平定三监之乱。小弱弟：指周成王之弟叔虞。戏：开玩笑。封：帝王以爵位、土地、名号等赐人。周公：周文王第四子，武王的弟弟，曾两次辅佐周武王讨伐商纣王；制作礼乐，完善了以宗法血缘为纽带的周朝制度。周公与孔子在唐代被并列为“圣人”。入贺：进去道贺。唐：古国名，在今山西省翼城县一带。

吾意不然。王之弟当封耶，周公宜以时言于王，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；不当封耶，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，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主，其得为圣乎？且周公以王之言，不可苟焉而已，必从而成之耶？设有不幸，王以桐叶戏妇寺，亦将举而从之乎？凡王者之德，在行之何若。设未得其当，虽十易之不为病；要于其当(10)，不可使易也，而况以其戏乎(11)？若戏而必行之，是周公教王遂过也。

【注释】　吾意不然：我认为不是这样的。不中：不适合、不恰当。苟：轻率。必从而成之：必服从并实现王之言。设：假设、如果。妇寺：宫中的侍女。《诗经·大雅·瞻卬》：“匪教匪诲，时维妇寺。”毛传：“寺，近也。”孔颖达疏：“寺，即侍也，侍御者必近其傍，故以寺为近。”举：赞成。何若：如何、怎样。十易：多次改变。十，虚指，多次。病：弊病。(10)要：关键。(11)而况：何况。

吾意周公辅成王，宜以道，从容优乐，要归之大中而已，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。又不当束缚之，驰骤之，使若牛马然，急则败矣。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，况号为君臣者耶？是直小丈夫者之事，非周公所宜用，故不可信。

【注释】　道：道理、原则，这里指后文所说的“大中之道”。优乐：嬉戏和娱乐。大中：语出《易经·大有》：“《大有》，柔得尊位大中，而上下应之，曰《大有》。”后以“大中”指不偏不倚、无过与不及的中正之道。《汉书·孔光传》：“皇之不极，是为大中不立。”逢：迎合。辞：辩解。驰骤：疾奔，这里是使动用法，使他奔忙劳碌。克：约束。小丈夫：庸俗而见识短浅之人。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：“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，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，悻悻然见于其面，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？”（quē）：同“缺缺”，疏薄伪巧。

或曰：封唐叔，史佚成之。

【注释】　史佚：原名尹佚，是西周初年的太史。《史记·晋世家》认为尹佚促成了叔虞封唐这件事：“成王与叔虞戏，削桐叶为珪以与叔虞，曰：‘以此封若。’史佚因请择日立叔虞。成王曰：‘吾与之戏耳。’史佚曰：‘天子无戏言。言则史书之，礼成之，乐歌之。’于是遂封叔虞于唐。唐在河、汾之东，方百里，故曰唐叔虞。”而《吕氏春秋》和《说苑》则认为此事与周公有关。